月黑风高夜，杀人放火天。深更半夜，万籁俱寂。

突然，一把匕首飞入房间，正中立柱。有人就大声叫道，“有刺客！”

只见，屋顶上有一个黑衣人，嗖的一下，飘然而去，不见踪影。

这是武侠世界中的常见桥段。

电影《刺客聂隐娘》海报

说起刺客，一般有如下几条特征。首先，刺客要蒙面黑衣，不能以真相示人；其次，刺客武艺高强，取人性命易如反掌；再次，刺客行动敏捷，来无影去无踪；最后，刺杀工具必是利器，又以飞镖、匕首、宝剑见长。

穿越历史的迷雾，来到春秋时期的吴国。

那个时代，诸侯纷争，礼崩乐坏，旧制度已经腐朽，新制度尚未建立。风云际会，金戈铁马，不仅在战场上，还是在朝堂上，欲望横流，杀机重重。

一、公子光的心事

公元前527年，吴王余昧去世，按照其父寿梦的遗嘱，兄终弟及，想传位于其弟季札。然而，季札避让，绝不接受王位。于是，吴人立余昧长子为王，就是吴王僚。

王僚登基，群臣朝拜，一派歌舞升平；不过，看似风平浪静，实则浪流涌动。

有一个人闷闷不乐，心中非常不平衡，他就是王僚的堂兄公子光。

公子光

公子光为什么不平衡呢？这要从34年前吴王寿梦去世说起。

寿梦是王僚和公子光的祖父，是吴国梦的奠基者。寿梦有着未竟的理想，希望寻找一个理想的接班人，他相中了四子季札。然而，季札却是一个聪敏睿智的人，不贪图王位，而是过着自己想要的生活，去做一个艺术家、外交家和预言家。按照父王寿梦的意思，长子诸樊继位，其后兄终弟及；不过，季札三让，成就了自己的美德，却给吴国埋下了一颗定时炸弹。

公子光想，若是没有叔父季札的三让美德，而是按照嫡长子世袭制，这王位不就妥妥地传到我手中了吗？

然而，世事不能预料，时光无法倒流。公子光表面上接受王僚的指派，实则心生愤懑，暗地积蓄力量，时机一到，就是反戈一击。

二、伍子胥的计划

这时候，楚人伍奢因直谏楚王被杀，其子伍子胥流亡吴国。公子光正在培养自己的势力，发现伍子胥的才干，一拍即合，结成合作伙伴。

伍子胥退耕于野，遍寻吴国勇士，组建敢死队。

伍子胥

这一日，伍子胥走在乡间，正遇见一伙人群殴。仔细一看，却是一个人单挑一群人。这人雄壮威猛，高额深目，虎背熊腰，却是一个狠角色，“其怒有万人之气，甚不可当”。噼里啪啦，没几下就把一群人全都撂倒了。

“还不回家！”一个女人站在远处叫道。

这人回头一看，就乖乖地走回家去。

伍子胥很是诧异，就紧跟着这壮汉，不解地问道，“壮士如此勇猛，为何如此害怕一个妇人？”这人就有些不屑，“以貌取人，你真是眼皮薄。你难道不懂得，屈于一人之下，必能伸于万人之上。”

两千多年后，咏春拳一代宗师叶问也说过类似的话，“世界上没有怕老婆的男人，只有尊重老婆的男人。”怕老婆也好，惧内也罢。能屈能伸，有志于四方，方是真勇士。在那样一个年代，没有一定的格局，怎么说出如此有境界的语言。

专诸已经现身，就等着献身了。

后人在说起专诸的时候，只记得他是一个刺客，是一个勇士。然而，细读《吴越春秋》，听听专诸与公子光的这一段对话，就可以发现：专诸真不是“四肢发达，头脑简单”的一介匹夫；而是有思想有灵魂有抱负，铮铮铁骨，侠骨柔情。

公子光曰：“天以夫子辅孤之失根也。”（您就是上天派下来帮助我的啊！）

专诸曰：“前王余昧卒，僚立自其分也。公子何因而欲害之乎？”（王僚承继父亲的王位，理所应当。您难道要杀害他吗？）

光曰：“前君寿梦有子四人：长曰诸樊，则光之父也；次曰余祭；次曰余昧？次曰季札。札之贤也，将卒，传付适长，以及季札。念季札为使亡在诸侯未还，余昧卒，国空，有立者适长也，适长之后，即光之身也。今僚何以当代立乎？吾力弱无助，于掌事之间，非用有力徒能安吾志。吾虽代立，季子东还，不吾废也。”（这王位本就是我的！）

专诸曰：“何不使近臣从容言于王侧，陈前王之命，以讽其意，令知国之所归。何须私备剑士，以捐先王之德？”（难道不能摆事实、讲道理吗！）

光曰：“僚素贪而恃力，知进之利，不睹退让。吾故求同忧之士，欲与之并力。惟夫子诠斯义也。”（王僚贪婪，不会谦让。）

专诸曰：“君言甚露乎，于公子何意也？”（您就直话直说吧。）

光曰：“不也，此社稷之言也，小人不能奉行，惟委命矣。”（国家大事，兹事体大。小人不能奉行，非勇士无以成全。）

专诸曰：“愿公子命之。”（您就下命令吧。）

公子光礼贤下士，对专诸也是毕恭毕敬。“士为知己者死”，专诸看清了吴国的政治局势，也就打算舍命相陪。

刺杀，并不是一个简单的动作；刺客，也几乎没有先例可循。再说一遍，专诸真的不是一个“头脑简单”的人。他想着，王僚周围肯定防备森严，若想行刺必须精心谋划。首先要取得他的信任，才能无限接近，一招制敌。“打蛇要打七寸，牵牛要牵牛鼻子”，一招制敌就要抓住敌人的弱点。王僚的弱点，是吃，好美味，尤其是喜欢吃鱼。专诸就到太湖边学烤鱼，用了三个月的时间，能够烤出一条美味的鱼。

三、专诸刺王僚，彗星袭月

连环画《专诸刺王僚》

箭在弦上，只待发射。

公元前516年，楚平王去世。趁着楚国办丧事，王僚派他的两个弟弟盖余、属庸率军攻打楚国。不过，楚国出动军队，断绝了盖余、属庸的后路，吴军不能归还。

机不可失，不再来。公子光望眼欲穿，不会放弃任何一个机会。专诸说：“王僚应该是能够杀掉的。他母亲年迈，儿子小弱，两个弟弟在外回不来。现在的王僚，外受楚国牵制，内无骨鲠之臣，还能把我们怎么样呢。”公子光说：“壮士，现在我俩就是一体的。您就放手去做，不要有后顾之忧。我会妥善地安排您的身后事。”

这一天，公子光在暗室埋伏好死士，备办酒席，宴请吴王僚，这实则一出“鸿门宴”。

所谓“家有一老，如有一宝”，王僚赴宴前，得到老母亲的一番嘱托。她妈说，“公子光的脸上常常露出愤恨之色，你要多加小心。”王僚就穿上了三重棠铁之甲，周密安排了保卫措施，沿路都是卫队，赴宴都是亲信，侍卫都举着长矛。

酒到酣畅处，眼神已迷离。公子光假装脚疼，进入地下室。

专诸精心烹制了一条上好的太湖白鱼，将鱼肠剑藏在鱼肚子里。

“大王，请品尝。”专诸来到王僚身前，进献美味。

“好一条鱼。”王僚不禁道。只是，他不知道，这将是他吃到的最后一道菜了。

说时迟，那时快。只见一道寒光闪过，专诸将鱼肠剑刺入王僚身体。

鱼肠剑

天下武功，无坚不摧，唯快不破。勇士专诸，全神贯注，剥开鱼肚，拿出宝剑，一招制敌，一气呵成。

专诸倾尽全力刺杀成功，却被众侍卫刺倒在地。这一瞬间，专诸的脸上残存着笑容，仿佛再说着写什么？

埋伏的死士一哄而上，将王僚的部下全部消灭。

于是，公子光自立为国君，也就是吴王阖闾。

这是中国历史上最早的一次刺杀，为中国的刺客史写上了浓墨重彩的一页。

四、阖闾的忧愁

阖闾是一个有志向的人。继承祖父之志，逐鹿中原，争霸诸侯，是他的梦想。登基后，他任贤使能，施恩行惠，以仁义闻于诸侯。然而，他还是放心不下，满腹忧愁。

专诸刺杀王僚成功，却说错了一句话。王僚的母亲年迈却并不糊涂，王僚的儿子也并非小弱不堪。王僚死后，他两个弟弟还在楚国，尤其是儿子庆忌逃走了。

前一年，王僚死后，庆忌仓皇徒步出逃，阖闾带着吴国精兵穷追不舍。然而，即使快马加鞭，追赶到江边，也没有追上；更为恐怖的是，放箭去射，竟然被他徒手接住。

话剧《要离与庆忌》庆忌

庆忌绝非凡夫俗子，也是一个狠角色，号称“吴国第一勇士”。他“筋骨果劲，万人莫当，走追奔兽，手接飞鸟，骨腾肉飞，拊膝数百里。”父王被刺杀，庆忌流亡到卫国，暗自积蓄力量，准备攻打吴国，复仇称王。

听闻庆忌的复仇计划，阖闾很是担心，“食不甘味，寝不安席”。

五、伍子胥的又一个计划

伍子胥是一个谋臣，能够准确领会领导的精神，快速有效地执行；他更是一个猎头，慧眼识珠，善于在日常生活中发现不寻常的力量，加以培植训练，以备后用。

专诸刺王僚，一举成功，直接进入中国刺客历史排行榜，名列第二。同时，猎头伍子胥的声名大振，一时无两。

这一次，刺杀对象是吴国第一勇士，问题就比较麻烦了。

伍子胥给阖闾举荐了一个刺客，叫做要离。

话剧《要离与庆忌》要离

为了增强阖闾的信心，还特别将要离的成名史绘声绘色地讲述了一遍。

侠客也好，刺客也罢。要想树立自己的旗号，必须有一个拿得出手的成名故事。狠虐一个弱鸡，也只能说明自己积弱。抗战神剧手撕鬼子，之所以成为笑话，就是犯了这样的大忌。

要离的声名鹊起，要从东海第一壮士椒丘欣说起。

当年，椒丘欣奉齐王命令出使吴国，途经淮津渡口。他在渡口饮马，马却被水神吞噬。他怒不可遏，持剑入水，与水神大战三日三夜，不分胜负，只伤了一只眼睛。经此一遇，椒丘欣声名大噪，不可一世。在吴国的宴会上，他趾高气扬，盛气凌人。要离不堪其辱，愤然指斥道，“真正的勇士，与太阳决战面不改色，与鬼神决战腿脚不软，与人决战不虚张声势。你与水神交战，不仅没有追回马匹，反而伤了一只眼睛。勇士应以此为耻，你却沾沾自喜。你不去一死了之，反而傲然于我，真是没有廉耻啊！”

椒丘欣哑口无言，愤恨不堪，发誓要从要离身上找回自己的尊严。要离看清了椒丘欣的心思，晚上回到家，就嘱托妻子把家中所有的门窗打开。夜幕降临，椒丘欣果然趁黑赶来，来到了要离家。只见要离躺在屋内，头发披散着，大小门窗都敞开着，没有一丝守备。椒丘欣蹑手蹑脚走到要离跟前，一手持剑，一手抓住要离，得意地说：“你真是该死！一不该当众辱我，二不该大开门户，三不该放松警惕。”

要离淡然问道，“我并没有三该死的过错，你却三次没有出息，你知道吗？”

椒丘欣被问了个一愣。

要离说，“我当众折辱你，你不敢反击，没有出息；登堂入室，蹑手蹑脚，没有出息；拿着剑指着我，才敢大声说话，没有出息。你这么没用，还敢鄙视我吗？”

一席话惊醒梦中人。椒丘欣幡然悔悟，羞愧地无地自容，伏剑而死。

其实，椒丘欣不把水神放在眼里，大战三日，已经非常勇猛了。然而，他虽然强干，也只能是充当一个悲催的背景板，从而反射出要离的胸有成竹与临危不惧的大丈夫风范。

六、要离刺庆忌，仓鹰击于殿上

这一天，要离跟随者伍子胥来到阖闾面前。

要离身材矮小，干干巴巴，看似弱不禁风。

阖闾第一眼就没有看中，心生嫌弃，默然不语。

要离见状，直接把话挑明，“大王患庆忌乎？臣能杀之。”

他能完成刺杀吴国第一勇士的任务吗？阖闾不敢相信。

为了打消阖闾的疑虑，要离亮出了杀手锏，向阖闾表“忠心”。他说，做一个忠义之人，就不能耽于儿女情长与天伦之乐，而要以身奉献辅助国君。也就是说，以“忠义”为本，保家卫国，为君分忧，标明自己的政治正确。

接着，他拿出了一个血腥残忍的苦肉计。吴国朝堂之上，一场精心谋划的大戏上演了。先是伦理戏，要离忠言直谏，惹怒吴王，被砍断右臂，投入大牢；再是越狱戏，要离被打得皮开肉绽，坚贞不屈，感动狱卒，成功越狱；再是苦情戏，吴王恼羞成怒，下令诛杀要离全家，砍头示众。

要离不仅是个狠角色，也是一个好演员。下面就是无间道，戏码精彩，不容错过。

搭上自己的身体和全家的性命，要离成功逃脱，流亡到卫国。他投奔庆忌，一把鼻涕一把泪，发誓要报血海深仇。一个真的复仇者遇见一个伪装的复仇者，一拍即合。

要离刺庆忌

三个月后，庆忌整顿军备，训练士卒，开启战船，浩浩荡荡，大举伐吴。

庆忌站在船头，想着国恨家仇即将得报，神情毅然，慷慨激昂。

要离手持短茅，站在一旁侍卫。

这时，一阵江风吹过，战船摇晃不定，庆忌站立不稳。

千载难逢好机会，借着颠簸摇晃之势，要离突然挥动单臂，像苍鹰一样飞过来，将短茅直刺庆忌心窝，穿出背外。

庆忌不愧是吴国第一勇士，临危不乱，忍着剧痛，倒提要离，将其头三次沉溺水中，然后放在膝盖上，纵声大笑道：“好一个勇士，竟然敢行刺于我！”

左右的侍卫这才回过神来，欲将要离碎尸万段。

庆忌凄惨地笑道：“他也是一个勇士。怎么可以一天杀死两个勇士呢？”就让左右放要离回国。说完，庆忌倒地而亡，溘然长逝。

任务“圆满”完成，要离却高兴不起来。这一场胜利，是用他全家的性命换来的，他又怎能高兴起来呢。要离来到江边，不再前行。

话剧《要离与庆忌》

有人告诉他，高官厚禄正在前面等着他。他惨然说道，这一场刺杀，我注定成了一个不仁不义之人。不仁不义，还有何面目与各方英雄相见。于是，自断手足，伏剑而亡。

七、专诸与要离：是刺客，还是侠客

伍子胥是一个暗黑舞者。

他辗转在时代舞台上，心怀复仇梦，只手遮天，纵横捭阖，操纵着许多人的命运。

他发现了专诸和要离，将他们带到这个舞台上，变成他手中的一个个皮影。

他站在幕后，挥舞着提线，演唱着一曲血腥残忍的时代悲歌。

专诸本可以在家陪着老婆孩子，享受着天伦之乐；要离也可以过着自己不羁的生活，从不看人脸色。

然而，一旦当他们走上这个舞台，就再也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。

专诸刺王僚，要离刺庆忌。因为这两场惊世刺杀，他们进入了历史，也被赋予了更多的工具性意义。

他们到底是什么样的刺客？

首先，他们都有真才绝学，傲然于世。专诸有万夫不当之勇，是怕老婆的祖师爷，有着超越时代的非凡见识；要离看似弱不禁风，却又有着“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”的冷静。

其次，他们都有一腔热血，积极报国。从某种程度上讲，此二人并非简单的“士为知己者死”，而是有着对政治局势的独特理解与准确判断。“忠义”二字，早就深深地刻在他们的脊梁上。

再次，他们都有卓绝胆识，沉着冷静。刺客需要化妆，要改变自己的行为特征，从而获得被刺杀者的信任。专诸三个月掌握了炙鱼的本领，又成为厨师的祖师爷。抓住敌人的弱点，显示自己的一手绝活，很是重要。要离更是将家庭置于“忠义”之下，杀死妻子，自断臂膀，以获得信任。

侠客

从此种意义上来看，他们到并不像近代武侠世界的刺客，而更像是铁肩担道义救命于水火的侠客。郭靖或者萧峰，少林或者武当，名门正派，侠骨豪情，哪个不是豪情壮志，哪个不是侠肝义胆。

几千年过去了，这两场血腥的刺杀，早就散尽了硝烟。沿着历史的线索，我们来到无锡鸿山脚下，还可以见到两位刺客的墓地；在他们上方，是东汉时期的高士梁鸿夫妻的墓地。

这是一个颇有意味的组合。一边是铮铮铁骨，一边是风流文雅。那一种对江山社稷的悲悯关怀，才是他们的精神相同之处吧。

不过，在武侠世界，刺客并不等同于侠客。前者注重取人性命，后者崇尚行侠仗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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