宫墙上方，天空湛蓝，几朵白云悠悠飘浮。

四周贵女们的嬉戏喧闹声与抬头静望的我对比鲜明。“皇上来了！”一声惊呼传来，贵女们纷纷慌乱地抚裙弄饰，样子有些滑稽。

我躲在人群后，正了正身子。

“咚”一个纸团砸在我身上，接住打开，一行歪扭的小字映入眼：芊苡，和我一起帮瑾月入选！

这扭斜趔趄的字，除了长公主安阳，没有谁写得出来。

抬眼，她拧过头居高临下地等我回应，我点点头。

首次为十五岁的云龙国新皇龙潇选秀女，所有的秀女由摄政长公主安阳与皇后筛选三轮后，挑出了二十位贵女。皇上来也只是走个过程例行公事，定夺权在安阳公主手上。

瑾月是宰相之女，她爹一直与皇后母家沆瀣一气。瑾月当选皇后，后宫自然又多了一双皇后与安阳公主的眼睛。

看着龙潇，我心里不由得一阵阵心疼。

他打量着人群在搜寻我，目光落在我脸上，笑得阳光灿烂，露出一排洁白整齐的牙。

我是竹孤国长公主，九岁那年，国强兵悍的云龙国发动战争，竹孤国战败，成为云龙国的附属国。

父王为表忠心，将我和五岁的胞弟送到云龙国做质子，送出嫡长公主与嫡系王子更显诚意。

半年后，胞弟染天花夭折。

锦衣玉食、宫女成群及玉楼金阁的宫殿于我而言仍旧是寄人篱下。失去胞弟的那段日子，我每天半夜缩进被中悲痛欲绝，唯一的亲人也离开了我。到了白天，脸上照常挂上云淡风轻的表情。

母妃薨逝的早，在竹孤国也是我领着年幼的胞弟“孤军奋战”周旋于王宫。领略过深宫的瞬息万变、尔虞我诈，九岁的我已练就出见人说人话，见鬼说鬼话，会口吐莲花，能察言观色的本领。来到此处，深得龙云深宫一众贵人的喜爱。

宫里常常死人，世事无常，生命脆弱，在皇宫里尤为凸显。

那天，我跟老嬷嬷新学了几招肩颈推拿，去皇后那儿献媚。

路过冷宫，就见抬出来一个很好看有些面熟的女人，她脸色惨白已经死了。

我贴着宫墙低头前行，听到宫女们窃窃私语说贵妃死得真惨。

怪不得面熟，记起刚来云龙国不久，我浑身高热，病到说不出话，叫天不灵，叫地不应。

我不想死，挣扎着爬起来，跌跌撞撞地自己走去太医署，昏倒在路上。贵妃的轿子路过，她喊来太医救了我。

抱我在怀里，她的泪滴落我脸上，我险些张口喊娘。我母妃在世时，我总在无人时喊她“娘”，亲切又温暖。

不过半年光景，贵妃先是被打入冷宫，现在又死了，我心里一片悲戚，面上却带着招牌式的甜笑。

我很清楚贵妃的死与皇后脱不了干系。

老皇上病入膏肓，太医署彻夜灯火通明，还是没能让他起死回生。他就日复一日躺在龙榻上靠药续命。

我进了皇后的雍华宫。

“哟，芊苡来了，又学什么新招儿了？”高公公笑问。

“高公公您今儿满面红光，喜事要到。”我脆生生地应。

“这巧嘴儿是抹了蜜！”高公公引路说笑着。

进得内殿，皇后托腮闭目，我轻悄悄地走到凤椅后，给她捏肩颈。

“唔，这巧手儿，是芊苡吧！”本宫正念叨你呢。

“给娘娘请安，想是您操劳累了，芊苡特意学了这一手。”我开口道。

不多时，雍华殿内就笑声阵阵。

出来时，我捧着一颗皇后赏的夜明珠，我的玉芙宫被赏的珍稀物不少。

皇上不省人事后，皇后与长公主安阳垂帘听政，独览大权，朝政稳稳的把持在两个女人手上。

众朝臣甘愿俯首，只因皇后母家掌控着云龙国大部分的精锐部队。

这些，都是大我一岁的安阳公主得意洋洋地故意说给我这个质子跟班听的。

就在那天回来的路上，我遇到了龙潇。

五岁的他被其他皇子公主推倒在地，他咬着牙忍住不哭的样子引起了我的好奇。

我上前拉起，给他洗净脸上的泥。

倘若我不是颜控，就不会有后续诸多麻烦，该会安静的老死在云龙国深宫里。

他长得真好看，我盯着他看呆了。

“阿姐”他唤，我才回过神。

“住在哪儿，阿姐送你回去。”那声阿姐让我想起夭折不久的胞弟，曾经天天拽着我的裙裾喊阿姐的人不在了。

牵着他的手一路进了冷宫，我愕然，他竟是冷宫里的孩子。

“你又乱跑！今晚不许吃饭，面壁思过！”冷宫掌事胡嬷嬷恶语道。

我的心从那刻起就为他疼起来。

我跑回去翻出一只皇后赏的金步摇大方地给了胡嬷嬷。

她就满脸堆笑地告诉我，龙潇是刚死去贵妃的儿子。

母凭子贵这句在云龙皇宫里不灵验，大多数生了皇子的嫔妃都莫名其妙地死了。

皇后有五子，嫡出两子，其余三人均是亲母死后，养在了皇后自己的名下。

心心念念着龙潇，我隔三差五地送胡嬷嬷礼物，也成了冷宫的常客，来教他读书，陪他戏耍，告诉他男儿当志存高远……

七年后，花盛、漠北、安槐、雷霆四国举倾国之力合攻云龙国。

勉强击退四国进攻，云龙国正欲撤兵，十二岁的龙潇提出，应派兵断四国粮草，再一举歼灭，否则四国定卷土重来，届时云龙国危矣。

时任天下兵马大元帅的国丈采纳了龙潇之策，果然大捷，四国皆府首称臣。

战争中，太子战亡，皇后的另一名嫡子失了双臂。

国丈给皇后出谋划策，叫她认养龙潇，自己爹的话皇后采纳了。

龙潇从冷宫搬到了富丽堂皇的毓庆宫。他刻苦勤勉，深得太子傅及一班朝臣的赏识。

令我叹为观止的是，两年后，他妥妥的成了一名马屁精，唯皇后与安阳公主马首是瞻，献殷勤的本领远在我之上。

一次，安阳公主穿了件橘色金丝叠纱绣裙，衬得她偏黑黄的肤色黯然无光。

没调整好情绪的我，流露出批判的目光，惹得安阳公主勃然大怒。

龙潇连忙安慰：“长姐息怒，芊苡自小国来，未见过如此华贵的服饰，情有可原。现下，天上的仙子安敢与您媲美啊！”安阳才破怒为笑。

此后，我疏远了龙潇，他有傍身大树，不需要我了。

只是在夜深人静时，他的贴身侍卫依旧会带来口讯，龙潇约我去我们曾经常呆的冷宫后院。

我没有赴约。

那晚，我正沐浴，他竟跳窗而入。“啊！”我的尖叫声传出，才发现是他。

一群宫女太监进来时，他已跳进我的浴盆藏身。

还像小时候那样不管不顾地抱着我，可泡在浴盆里的我赤身裸体。

十四岁的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，宫女们一走，他就跳出来，语无伦次，“芊苡，我……来看看你……呃……”

我又羞又气，面红耳赤道，“谁稀罕你来看！”

那次尴尬之后，近一年我们没怎么见。这一年中皇宫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。

老皇上驾崩，皇后与安阳公主那一派毫不犹豫地推龙潇上位。

安阳说这个皇弟有才识，又讨巧，关键是听话。

朝臣私下议论，新皇若一直听命于皇后与安阳公主，云龙国就再难现辉煌。

我对他颇有成见，他什么都听皇后与安阳的安排，担心他做个昏君。

瞧！他气宇轩昂地拾级而上，十五岁的他身长玉立风度翩翩，面廓棱角分明，目光深遂冷峻，这样一个眉目如画的国君，多少女子为之倾倒。

他退去了儿时的稚嫩，长相更俊美了，对上他含笑的目光，我挪开眼不露形色。

“芊苡，你也选秀吗？”他踱到我身旁笑眼弯弯。

“啊……不是……我协助安阳公主帮你选。”我答。

“你替我选？中意哪个？”他朗声问。

“瑾月系出名门，为慕容宰相之女……”我亮出已倒背如流安阳给的台词。

未容我说完，他一扬手打断了我，说：“你中意就行，就瑾月吧！”说话间背对众人深深地看了我一眼，转身离去。他身后的安阳公主给了我一个满意的笑脸和大大的赏赐手势。

他对安阳扯谎，说有一日自己掉进宫里莲池，是我救他上来。说对付花盛、漠北、安槐、雷霆四国之策也是我教他，还有许多有功之事，他都扣在我头上。我的赏赐堆了一库房。

云龙后宫人人都知道，皇后母女排第一，我排第二。

他整日和翰林学院那帮青年才俊“厮混”，我忧心忡忡，觉得他已然成为皇后与安阳公主的傀儡。

转眼又是一年。我拒绝了安阳公主为我安排的亲事，我说甘愿终身为她效命，她听了很受用。

竹孤使臣到访，除了给云龙国上供大量奇珍异宝、美人舞姬之外，还破例给我这质子公主捎来家乡的特产美食。

自我父王三年前薨殁后，竹孤国还是头一回想起捎物给我。

果然不出我所料，惦记起我，是觉得我还有用。竹孤新王打探到我在云龙国混得“风生水起”，命我嫁与云龙皇后的母家，这样就可以靠皇后庇护竹孤国一世。还威胁说如若不从就将我母妃的娘家囚禁起来。

送走使臣，悲伤一点点涌出，我坐在窗前看着手里竹孤新王的书简落泪。

六岁离开母国，十三年来为云龙国的水土滋养，内心深处，我更依恋脚下这片土地。这儿，有我牵挂的人。我的母国想起我，也只是要布新局罢了。

抓过披风，鬼使神差中我居然散着心就来到了冷宫后院。

刚调头，有人拦住我，定睛细看是龙潇。

估计他是刚偷溜出来，喝了不少酒，脚步踉踉跄跄，身边的宫人一个都不见。

见到我，他一把横腰将我抱起，我捶打着他，不敢大喊，怕全宫皆知。

抱着我，他径直走进了旁边冷宫掌事胡嬷嬷的屋。

“出去！”他一声冷喝，胡嬷嬷和其他宫女吓得噤若寒蝉，一边磕头一边退了出去，我拉过披风埋下脸。

屋里被碳盆烧得暖融融，“龙潇，你干什么！”我低吼着挣扎。

他目光灼灼，脱去外衫，几次我站起来往外冲，都被他双手牢牢钳住，最后一次直接扑倒了我。

触到他双眸的深情，我内心早已缴械投降。那一夜，他把我变成了他的女人。他说，他的皇后只能是我。

那天过后，南方水患，他忙得团团转。

独自冷静下来，我想了很多。在皇后与安阳公主的计划里，龙潇的后宫没有我的位置，倘若硬挤进去于龙潇不利。胆小如鼠的竹孤新王又用我母妃娘家人步步紧逼我，要依他之计行事。

如果我死了，龙潇不用娶我，竹孤国王也没有理由囚禁我母妃的娘家人。一切问题都会迎刃而解，而我是个“贪生怕死”之人。

我悄悄出宫花重金找了个道士，他给一只恶魈施过法，只要套上我的衣裙，它就幻化成我的模样。

几天后的深夜，我的玉芙宫走水了，站在宫墙外，回望滔天的火势，我的马车越走越远。

我找到了一个叫桃花坞的小城，这里山清水秀，婉然世外桃源，就此安了家。

三个月后，我发现自己有了身孕。

小城里的人们淳朴善良视我如亲人。

我做了力所能及的事，用带来的细软建了私塾，招了几个读书人，一起给小城里的孩子授课业。

女儿洛洛的出生给我带来了喜悦，她长着与龙潇一样俊美的容颜，只是多了几分清丽。

时光荏苒，六年弹指而过。我和女儿生活得平静而幸福。

那天，我正在私熟授课，闯进来一群官兵押着我，要带去见个人。

我以收拾东西为由，给女儿传了口讯，叫她回去躲进暗道。

坐了两天马车，我见到了昭阳公主。

她还是一如既往地嚣张跋扈，恶毒地咒骂龙潇，嫌他夺了兵权，恨他翻审贵妃枉死之案昭告天下，还废了皇太后。

“哼！山穷水尽疑无路，柳暗花明又一村。得到你就是天助我也！”她狂笑着。

几步奔到我面前，恶狠狠道：“你这狐媚子早跟龙潇暗度陈仓，背地里叛了，我竟蒙在鼓里！若不是冷宫掌事胡嬷嬷来告诉我，龙潇那夜宠幸了你，我当真以为你俩最听话，无瓜葛！”说着重重给了我几巴掌。

“幸而，我重金养的暗卫火眼金睛，抓到了你，当年玉芙宫走水那招“金蝉脱壳”用得真好，连龙潇都被骗过了。龙潇啊龙潇，兵权不交，你心上人得惨死！等我拿到兵权，赏你们做一对鬼鸳鸯！”她渗人的笑声格外刺耳。

“你杀了我吧，骗了你多年，你可真蠢！”我试图激怒她杀我，我担心龙潇。可只挨了一通鞭子。

连续半月，安阳公主日夜派兵守着我，怕我自戕，吃饭喝水都是叫人强灌。

终于，在一次轮岗时，只进来了一人，我用一只玉镯换了一把匕首藏好。

我必须见到龙潇，一来难掩心中思念，二来要把女儿交给他。

看得出来，安阳一伙人已成了强弩之末，我绝不可能让龙潇努力夺回的主权付诸东流。

他终于来了，仍是光风霁月，气势傲然，手里捧着调兵遣将的虎符盒。

“芊苡，”他哽声道：“你骗得我好苦，我们再不要分开了！”

我抚着他的颊，盈盈笑道：“夫君，我们的女儿洛洛在暗道里躲着呢，她可真像你。”

“我们一家一会就团聚了。”他拥过我，亲自递出了虎符。

“不！”说时迟那时快，我一把夺过虎符，袖中的匕首同时深深扎向自己心脏。

龙潇一声暗哨，仿佛天降神箭，铺天盖地的箭羽四面飞来，安阳一伙人全部被乱箭射死。

“芊苡，芊苡，你又骗我对吗！”他哭得像个孩子，我的手从他脸上陡然垂下。

我居然没有死！我爬起来抱他，却从他身上一穿而过，哦，这是我的魂魄而已。

“芊苡，你怎就不信我已顶天立地，幼时你保护我，为何不信大了我能保护你……”他哭得撕心裂肺，这次我真草率了。

我看见，他接出了洛洛，抱着洛洛让她喊爹爹。

他将女儿带回了宫中，以皇后的规格厚葬了我，追封谥号为“贤德皇后”。

黑白无常来勾魂了，我恋恋回眸，他批奏折至深夜，又踱至女儿榻前凝望。我的泪倾城而下。

这一世，别了我的夫君，我的女儿。我飘然离去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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