光明顶上，香闺之中。

红烛高烧，罗帐低垂。

一个穿着青布衣衫的少女，嘶声道：“小姐，好夜深了，你请安息了罢”。

未见其人，先闻其声。

待看清楚少女的样貌，张无忌心中一惊。

但见她面目扭曲，左足跛行，丑态更甚于珠儿。

还未来得及细细打量，杨不悔手中的长剑已经向她颈中刺落。张无忌心生怜悯，在危急之中挺身相救。

叮当一声，长剑落地。

待张无忌禀明身份，一阵寒暄过后，杨不悔再次动了杀机。朝着那少女的天灵盖，击落一掌，出手极重。

张无忌惊叫一声“使不得”，伸手一推，化险为夷。

那是他们的第一次相遇，他不仅前后两次救了她，还在杨不悔面前替她说话。

所以，当他问是否知道另有通道之时，她咬着下唇，微一沉吟，低声道：“我的性命是你救的，好，我带你去”。

在隧道里，电光火石之间，张无忌看清了她的容貌，原来既非跛足，亦不驼背，双目有神，修眉端鼻，颊边微现梨涡，直是秀美无伦。

他叹了口气，道：“原来你···你这样美！”

她笑着告诉他：“公子爷，我叫小昭”。

故事的一切，从这里开始。

受成昆暗算，用巨石挡住去路。

他们被困于密室之中，幸好找到了散落的火药，用来炸开石门。

在轰然巨响中，地动山摇，张无忌伸手揽住了她腰，又一次护她周全。

小昭从生下来就被寄养在农家，从未享受过亲情的滋味，更不曾被人如此保护，顿时心生感激，有些哽咽，红了眼圈。

她说：“你为什么要当在我身前？我是个低三下四的奴婢，你···你贵重的千金之躯，怎能遮挡在我身前？”

张无忌微微一笑，说道：“我有什么贵重了？你是个小姑娘，我自是要护着你些儿”。

如果说，当初郭襄爱上杨过，是因为他带给她太多惊喜。

他的名满江湖，他的温柔宠爱，他的信守诺言，都足以让十六岁的她芳心暗许。

那么看，此刻小昭对张无忌的动心，不外乎是他对她的数次舍身相救。

她只不过是一个卑微的婢女，还一度扮丑示人，但他却非但没有嫌弃她，还视她为保护对象。

这种感觉，就像是漂泊无根的浮萍，顿时找到了依靠。

或许，也就是从那一刻起，小昭就决心要对张无忌坦诚相待。

于是，当无意中发现阳顶天夫妇遗骸，找到藏有乾坤大挪移心法的羊皮卷时，她毫不犹豫地划破了手指，用血涂抹显现出心法秘诀，让张无忌去练习神功。

要知道，她不惜扮丑，忍辱负重，潜伏在杨不悔身边，受尽欺凌，为的不过就是找到这个心法，以便向曾是波斯明教圣女的母亲交代。

可是这一刻，她毫无隐瞒。

而是倾力相助，没有半点私心。

甚至，在两人被困，走投无路之时，她还唱起了波斯小曲。

“到头这一身，难逃那一日。受用了一朝，一朝便宜。百岁光阴，七十者稀。急急流年，滔滔逝水”。

男女之间最容易滋生情愫的际遇，恐怕就是“同生共死”这四个字了。

当年张翠山与殷素素一同流落冰火岛，风雨同行，彼此依靠，成就了一段姻缘。

被困在光明顶隧道的这一段短暂时光里，小昭与张无忌历尽千难万险。

但也就是在这里，他们两人比肩作战，出生入死，成了此后岁月里，最刻骨铭心的记忆。

逃出生天之后，张无忌再一次仔细地打量了小昭。

但见她肤色奇白，鼻子较常女为高，眼睛中却隐隐有海水之蓝意，他问：“你是本地西域人，是不是？比之我们中原女子，另外有一份好看。”

小昭却秀眉微蹙，道：“我宁可像你们中原的姑娘。”

一句不着痕迹的感慨，带着几分惆怅与落寞。

那一刻，她多么希望自己只是一个寻常的中原姑娘，身上没有背负重大使命，可以随心所欲去喜欢一个人。

可是，终究身不由己，那便如曲中所唱的“受用了一朝，一朝便宜”罢。

他说他好看，她便决定不再伪装，为爱勇敢一次，就算杨不悔再为难又怎样？

当他与六大派高手过招，她在人群中默默地替他喝彩。

当他被周芷若刺伤，她四处求药，一边哭一边撕下衣襟为他包扎伤口。

尤其是宋青书想要趁人之危，加害于他时，她用瘦小的身板挡在身前，毫不畏惧地说：“那你先杀了我再说”。

张无忌心口刺痛，却十分感动，问她：“小昭，你为什么待我这么好？”

她说：“因为····因为你待我好。”

投之以木桃，报之以琼瑶。

他曾经舍身相救，她便甘愿以死相报。

他待她好，她便用十倍百倍来尝还。

他曾爱护过，她便甘愿做小丫鬟，默默陪伴在身边。

可对于张无忌来说，或许小昭只是他无意中救下的小丫头，虽然心生怜悯有爱护之意，但起初对她的感情还是那么微不足道。

在原著里，有三次张无忌都撇下小昭，并不打算将她带在身边。

第一次，是在明教大会之后，张无忌准备带人去万安寺营救六大派高手。

小昭送他出蝴蝶谷，送了一程又一程，始终不肯分别。

最后无奈之下，她只好找了个借口，让张无忌带她找赵敏的倚天剑来割断铁链，以此留在了他身边。

第二次，是在赵敏让张无忌陪同去找屠龙刀的时候，小昭看到张无忌又准备撇下自己，脸上变色，泪水盈盈。

她坚定地说：“在光明顶上那山洞之中，我就以打定了主意，你到哪里，也跟到哪里。”

第三次，是在张无忌带着众人去灵蛇岛接谢逊的时候，并没有带上小昭，是她夜奔百里一路跟随。

有一句歌词说：千万里，我追寻着你。

对于小昭而言，最大的幸福莫过于陪伴在张无忌身边。

所以，她从不惧怕万里独行，也不后悔一路追寻，她只怕前方没有了他的身影，她只怕不能替他端茶倒水服侍左右。

只是没想到，最后一次追寻到灵蛇岛，竟悄然拉开了离别的序幕。

在倚天四女中，金庸对小昭的描写并没有浓墨重彩，除了光明顶隧道里的那一段生死与共，留给她的大多只是一个淡淡的侧影。

但恰好是这样的轻描淡写，让她在不起眼中又多了几分朦胧的神秘感。

她是紫衫龙王黛绮丝与灵蛇岛少主韩千叶的结晶，当年她母亲身为波斯明教的圣女，来到中原辅佐阳顶天，成为四大护法之一。

后来阴差阳错爱上了前来寻仇的韩千叶，于是为爱叛教，从此隐姓埋名。

而她从出身起便被寄予重任，如花年纪，不惜冒险，潜伏在杨逍父女身边，为的就是替母亲找回乾坤大挪移心法。

在灵蛇岛，谢逊跟众人说起金花婆婆也是就紫衫龙王的陈年往事时，小昭远远地坐在角落里，心中百感交集。

她或许也是第一次听到关于父母的这些事，想起这么多年来的骨肉分离亲情难聚，不免酸楚。

另一方面，波斯风云三使大敌当前，她心里清楚这场动乱恐怕难以平息。她跟随了两年的那个偏偏公子，恐怕日后也是再会无期了。

最后，为了成全所有人，她选择了牺牲自己。

从此成为波斯明教的教主，一辈子不能动情生爱，就这么孤寂一生。

离别之际，她最后一次服侍张无忌换衣。

他黯然神伤，见她泪珠盈盈，突然间心中激动，伸手将她娇小的身躯抱在怀里。

那是她第一次被他这么温暖地搂在怀里，可却也是最后一次了。

她将头靠在他宽广的胸脯上，低声喃喃地说道：“我绝不愿意做波斯明教的教主，我只盼做你的小丫头，一生一世服侍你，永远不离开你”。

她的心愿很简单，只盼着留在他身边，默默地守护着他。

可是这个小小的心愿也跟当年在光明顶上唱的那首小曲一样，飘散在了风中。

情不知所起，一往而深。

情不能止息，延绵不绝。

她幽幽地说：“公子，咱们今天若非这样，别说做教主，便是做全世界的女皇，我也不愿”。

是啊，输了你，赢了全世界又如何？

前尘往事，浮上心头。

她从来不曾拥有过他，但却像飞鸟一样，虽不能在那片天空留下痕迹，但起码已经飞过。

甚至在最后一刻，她还是替他着想，“公子，你以后莫再记着我。殷姑娘随我母亲多年，对你一往情深，是你良配”。

如此胸襟，悉心叮咛。

爱到最后，拱手成全。

想起王小波的一句话：“我爱你爱到不自私的地步，就像一个人手里一只鸽子飞走了，他从心里祝福那鸽子的飞翔”。

小昭对张无忌的爱，便是如此，从不会自私地想着占有，而是给他飞翔的自由。

金庸曾在《倚天屠龙记》的后记里写道：

“周芷若和赵敏都有政治才能，因此这两个姑娘虽然美丽，但不可爱。我自己心中，最爱小昭，只可惜不能让她跟张无忌在一起，想起来常常有些惆怅”。

周女秀似兰芝，赵女灿若玫瑰。

但她们，一个痴狂成魔，一个霸道凌厉。

都在费尽心机想要得到张无忌，都想要牢牢抓住这个多情寡断的男子。

唯有小昭，爱得无私。

虽然悄无声息，但却静水深流。

她年纪最小，胸怀却很大。

懂得爱是给予，而不是索取。

所以，金庸武侠里那么多女子被情所困，放不下，也走不出。

唯有小昭却能一早就看得通透，也能大义凛然地做出取舍。

她天真烂漫，聪慧过人，精通奇门遁甲之术，也懂得五行八卦。

在光明顶隧道里，一语便道出“无妄位”在哪里。

她年纪虽小，武功卓绝，带着铁链还能以轻功跟上张无忌的步伐，但却一直深藏不漏，更能够在杨逍父女的质疑中忍辱负重。

她心思缜密，机灵通透，在绿柳山庄指挥若定，带着明教弟子突出重围，却不居功自傲，谦卑低调。

她生性善良，温柔可人，走出光明顶隧道，对着木条都能道出感谢，也时刻铭记着张无忌的恩情，悉心陪伴了两年之久。

她知世故而不世故，有心计却不耍心机。

她深爱张无忌，却从不玩弄手段去争去抢，而是以一种润物细无声的姿态，守护在他身边。

她身上隐藏了佛家的大智慧与大慈悲，怪不得金庸说她是心中最爱。

只是不免唏嘘，不免遗憾，聚散太匆匆，离别总伤情。

一如最后那一刻，她缓缓说道：“我命人送各位回归中土，咱们就此别过。小昭身在波斯，日日祝公子福体康宁，诸事如意······”

凄然一笑，举手作别。

海面漆黑，长风掠帆。

从此东西永隔，山海难平，再会无期。

作者：谢文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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